張 誠的部落格

兩份

他身高一八八，高人一等，高了三十多年，後來出車禍，下半身癱瘓，從此坐輪椅，比別人矮了一截。

他來看我門診，原來他被燙傷，屁股破一個洞。因為脊椎損傷，他沒有感覺，一般人一燙就跳開了，但是他下半身沒有知覺，所以燙傷特別嚴重，燒燙傷的傷口護理很重要，因為病人感覺差，容易發生褥瘡，一有褥瘡更不容易照料，也更不容易好。

我先把他的燙傷醫好，然後醫他的褥瘡。可是他的傷口經常復發，經常來找我。我也覺得很奇怪：明明控制得不錯，怎麼還是會這樣經常復發？

於是我問他：「你有在用墊子嗎？」

他搖搖頭，回答說：「我沒有很好的墊子。」

一般人坐著的時候，就算你坐的是最舒服的沙發，十分鐘之後你一定會稍微動一下你的身體，可能連你自己都不知道，你就是會不由自主動一下，為什麼？身體有自動保護系統，你動一下，就是減壓。你的屁股承受你整個上半身的體重，上半身其實是很重的，所以屁股壓力很大；此外，一般人脊椎沒有受損，所以大腿可以把壓力分散，分擔坐骨一部分的受壓；而且重點是，壓久了神經會傳訊息給大腦，大腦自動下達命令，你會稍微動一下，讓血液循環恢復正常。但是對脊椎損傷的患者而言，下半身是沒有知覺了，但他的神經還在、血管還在、上半身的重量還在，壓久了，血不流通，神經又無法傳訊給大腦，下命令改變坐姿，久而久之形成傷口，所以他需要一個墊子，墊子的功用在分散上半身的壓力，促進血液循環。這類病人開完刀處理傷口，本來都有不錯的效果，可是如果沒有預防措施，自然而然就會經常復發。

不忍心見他一再受苦，我告訴他：「你這樣下去不是辦法，你弄個墊子，就比較不會復發。」

「弄個墊子要多少錢？」

「大概一萬多吧。」

他從一種無奈中沉默下去，一萬多對沒有工作的脊椎損傷患者，是很多很多的。

我看著他，問他：「你有困難是不是？我請社工幫你。」

「不用了不用了，就這樣吧。」

「什麼就這樣？就這樣是怎樣？你這樣一直來，自己把自己搞得很痛苦，弄個墊子就可以解決的問題，你為什麼不……這樣吧，你說說看，你要我怎麼幫你？」

他嚅囁不已，「我也想過要好好解決，只是……只是……」

「只是什麼？只是沒錢，對不對？」

    「我現在，現在……」他還是吞吞吐吐。

「什麼現在以後？快說，不然我不幫你了。」

他終於說了：「這樣吧，你幫我買兩份，好不好？」

「兩份？兩份什麼？」

「如果你買兩份，買一份我可以賺四千元紅利，你買個兩份，我可以賺八千。」

「你賣什麼東西？這麼好的紅利可以抽？保險嗎？」

他想了一下，小聲的說：「禮儀服務。」

「我禮儀很好，我天天服務病人，這還要買嗎？」

他又說了一次，這次音量加大了：「往生禮儀服務。」

「什麼服務？你再說一次。」我問得比他還大聲。

「往──生──禮──儀──服務。」

我還真不知道原來我快往生了。

只見他從袋子裡拿出一本又厚又重的型錄，沒錯，真的是往生禮儀服務型錄，就像一般大賣場或信用卡行、購物台寄給你的那種型錄，不，比那種更詳細，印刷更精美：禮車、禮服、化妝，任君挑選；各種材質棺材、各式大小骨灰曇，一應俱全。不論你是要全套、半套，或是自行配套，有點像速食店一號餐、二號餐讓你選的那種；全部應有盡有，包君滿意。

我還是買了，分期付款，用信用卡扣款，一份八萬，他賺四千，兩份十六萬，八千元。我想，應該夠他買墊子。

    後來我想到：早知道我直接給他一萬塊不就好了？拐彎抹角，他才賺八千，還花了我十六萬。

後來我又想到：萬一我活得比禮儀公司久，那怎麼辦？禮儀公司的算盤是：天下無不死之人，所以每個人都可能用得到往生禮儀服務。而我想的是：全世界沒有不倒的公司，萬一你比我先倒，那怎麼辦？

之後他還是沒買墊子，又進來醫院，我又幫他把傷口修一修，關起來。

我不會問他為什麼沒買墊子，脊椎損傷患者所受的傷害，不只是身體的，金錢當然不能解決問題。

有一次，我看到病床上，有用乳膠手套做成的水球，一問之下，原來是用來逗小孩子玩。有些病人住院住很久，小孩來陪著住，護士怕小孩無聊，就用乳膠手套做水球給他們玩。我真佩服這些白衣天使，女孩子家嘛，心思總是細膩的。我忽然想到：「對了，水球可以減壓。」於是當他再一次來找我修復傷口時，我把構想和他討論，互相研究。他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人，立刻想到：如果把這些水球綁在一起，放進墊袋內，就是一個非常棒的減壓墊子。

他個性爽朗，住院期間跟住院醫師、專師、助理、護士小姐們互動很不錯，大家感情滿好的。於是他興高采烈跑去找他們，大家把乳膠手套灌水，灌七分滿，然後綁起來，當成減壓墊子。一群人嘻嘻哈哈輪流試坐，坐在上面，哇！還馬上彈起來，感覺真不錯，於是他把水球更進一步改良，讓「水球減壓墊」更舒適、更好用。

為什麼「水球減壓墊」更讓人感到舒適？坐骨的地方骨頭很薄，坐的時候承受全身重量，所以壓力其實是滿大的。正常人坐久了會麻、會痠、會痛，可是脊椎損傷患者他不會痛，沒有感覺；時間一久，血流供應就差，肌肉就會壞死，壞死就爛掉，爛出一個洞，就是所謂的褥瘡。

於是我們開始教病人怎麼做，病患做得高興無比，好像又回到小學的美勞課。有位脊椎損傷患者，他開計程車，自己也做一個水球，方法超簡單：乳膠手套五根手指，吹氣，吹起來一個球，用水取代氣，灌水灌七分滿，把手套的手指綁起來，綁一個正方形，綁二十個正方形，連起來就是一塊水球墊。成本超便宜：一百多元，自己做，自己調整。有些人實在很天才，創意十足，一口氣做一百個正方形水球，連成水床，睡在上面，舒服極了。

這種水球跟一般氣墊不一樣，氣墊是硬的，氣墊只是局部減壓，你的手還是要去撐，改變姿勢讓血液循環流通，用手撐就累了，每十分鐘要撐一次，保持血液流通順暢。但水球會避免因上半身壓力造成的壓瘡，因為身體晃的時候，水球裡的水會跟著晃動，要不然坐骨承受太重，神經受損，毫無知覺，形成壓瘡，如果血液循環差，更不容易好。現在有了又便宜又方便的水球墊，造福脊椎損傷患者，當然，一般人要坐水球也可以。

我後來把改良版的製作水球墊教他，他自己做了一個，從此沒有再來找我，應該是不會有壓瘡了。只是偶爾還在醫院看到他，我猜他大概又在推銷他的禮儀服務了吧？希望他健康平安、業績常紅就好了，想到他推銷那兩份給我時，不禁一笑。